北京


前次來到這個城市,已是上個世紀末的事了。我的千禧倒數就是在這裡度過的。那時的味道和這次很不同,那時網路熱剛興起,這個城市像是剛睡醒似的,海歸的華人也剛一批批湧入,都在找尋發財的機會,只是真正”發”的人還不多,漫天黃土沙塵讓城市土味十足。

而這次,北京以我完全無法追趕的速度遠離我記憶中的樣子,打從踏進機場的那刻起我便開始懷疑自己到了哪,通關的人群中有七成是外國人(而且是各色人種各種年齡層皆有),北京市的地圖已經從當年的三環擴張到六環。黃土沙塵依舊,所不同的是無盡奇形怪狀的摩天大樓自煙塵背後升起。即便驕傲的老北京不見得希罕老英的賞識,泰晤士報票選出的全球十大建築當中,北京就有三項上榜。跟水煮蛋、水立方比較起來,我也喜歡鳥巢,尤其是夜裡發紅光的鳥巢,很有浴火鳳凰般慑人的魔力,也體現京城三百年來由繁華褪盡走向現代的韌性.
然而這次假期懶惰至極,加上酷暑氣候影響行動力,沒能見識後海酒吧的盛況,也沒力氣造訪國際水準的新開夜店,連友人大力推薦的抓腳都興趣缺缺。還是隨便走走看看吧,最好是室內冷氣強可以讓我消磨一整天的,於是我點名了【首都博物館】的高第展,以及這幾年在兩岸藝文界相當紅火的【798藝術特區】。

首都博物館所在的西城區乍看之下有點偏僻,不過距離以前我住和工作的地方不遠,所以頗有景物依舊的親切感.建築是挺現代氣派的,展覽本身也很有國際水準,在這般透明靈巧、具有簡約美感的空間裡,親身靠近高第創作的建築模型和家具原型,的確是暑氣全消的體驗.走馬看花之餘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則是在放映室裡播放著高第各個年代的建築,影片本身不甚希奇,不過如夢話呢喃的異國旁白搭配重複播放的西班牙舞曲,竟然讓我有不知置身何處的錯覺,疲憊的身心在此也得到完全的舒緩.

至於798,則是另一個破爛裡華麗蛻變的奇蹟.離北京市中心很遠很遠的東北角一個叫大山子的地方,建於50年代,原本是廢棄的兵工廠群,隨處可見革命標語和嚴禁煙火的告示,或許是寬敞加上租金便宜,自90年代後期吸引了大批藝廊和工作室進駐,然後咖啡廳和時尚餐廳也看上他的另類又前衛的潛力,於是798就這麼搖身一變成了新北京的象徵.

話雖如此,我搭的計程車師傅壓根不知798是啥玩意(只能說北京實在太大,司機不識路是常有的事),於是我在重重車陣裡晃蕩的將近兩個小時才到大山子,時間已近中午,慶幸這天是難得的陰天,所以我還能悠哉悠哉的穿梭在廠房綠樹之間,轉個彎就碰上鮮紅赭紅彩虹的現代藝術蹦出灰濛濛的土牆,一旁還是破銅爛鐵呢.798之妙就妙在他的不協調,看久了竟然也順眼.簡直是現在中國的縮影.而老外就愛這個調調,每間畫廊都有外國人和工作人員閒聊,想挖掘中國人經歷什麼樣的創傷導致創作色盲圖樣貧血卻因此在拍賣市場一飛沖天成為國際收藏家最新的寶貝……我看得是有點累,寧願欣賞牆上塗鴉和外星人留言,還是坐下來喝杯貴到不行草味十足的胡蘿蔔汁,拍幾張做作沙龍照當成來過的紀念.

藝評家將798譽為中國的SOHO或Chalsea,說他

既「國際」又「本土」,充滿歷史故事又洋溢現代活力,有藝術光環也具商業價值。比起故宮、長城,798更能代表新世紀的北京…

我更好奇表面上光鮮亮麗小資情趣背後的北京,在胡同拆盡的同時,真能100%蛻變嗎,究竟什麼才是屬於北京人的生活,或許只有北京人自己說的準了.外人如我還真是越看越花,說實在我還是挺懷念那個塵土飛楊處處煤炭羊肉味兒的老城市.

終於要暫時離開這個連日來豪雨,濕濕的粘答答的台北城。奔向艷陽高照的祖國北京。

好久好久沒有像文明人似地拖著行李箱旅行,完全不用考慮輕量化的問題,不用研究交通轉接路線,不用預先換外幣,也完全沒有規劃行程。我連腦袋都嫌重的完全放空來到北京。因為,有人在那邊等我,有個家在那邊等我。我只是換了個房間,暫時開始吃起我最愛的川菜,品嚐甜點裡的桂花糖蜜香。和主人愛吃愛看的品味一致,讓這個短暫假期舒適無比又充滿驚喜。  

某人說的極是,北京的大嚴重磨耗背包客的意志,會不自覺的以打車取代走路,這次再加上北京的熱,更是徹底毀滅觀光客的尊嚴,為求活命,愛玩的我竟自願放棄承德避暑山莊一遊,自然更不用想到壩上騎馬或野長城攀岩了,只好下次秋高氣爽再來。

一旦開始自暴自棄。北京的生活於我變成一方舒服的沙發,和空氣裡漫天飛舞的睡蟲,看書看碟,想睡就睡, 想買就買,肚子餓了就吃,走不動了就打車。每天是睡到自然醒(還好主人也不用早起),等到房間灑滿金色陽光才起身,一面看碟一面洗衣服弄早餐,撐到又想回籠才出門,逛到累就回家,努力研究北京美食指南看看晚餐要吃哪種菜系哪家餐廳,等主人回家再開開心心一起吃飯去。

台商夫人的日子應該是這麼過的吧,其實說起來還不賴,讓人重新思考,生活在他方的可能性。尤其是現時的北京,處處瀰漫小資趣味,不遜於其他國際大城市,還有與其他大城市不同的,北京人特有的,叫人好氣好笑的驕傲。

在照片裡回憶這段陽光燦爛卻腦殘腸肥的日子。並感謝Wenz和Spin的招待,我會記得那天晚上大夥像毒品交易似的買碟方式,還有那個挺有個性的小區和夜市,似乎跟著你們才有這樣的玩法吧。

那天和朋友吃飯,聊到北京,聊到北京現在最IN的餐廳和腳底按摩,才想到自己從未把當年的生活點滴紀錄下來,隨著北京奔向奧運,誇張的建築劃破京城的天際線,都會區從三環四環延伸到六環路,北京正以光速蛻變遠離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那個在秋天陽光下黃土沙塵裡泛著金色光澤的城市。

懵懵懂懂的年代,因緣際會下成了外派北京的歸國份子,領著美金在釣魚台賓館住了三個月,對一介社會新鮮人而言,那是一段眛著良心燒錢、是非成敗與我無關、難得悠閒的歲月。

我的北京生活極為規律,住在長安街的西端,每天走路上班。同事來自大江南北,都是個性質樸的年輕人,我沒去過幾次酒吧,偶而才上館子,平時在公司和旅館的員工餐廳吃大鍋飯,大鍋飯挺合我的胃口,還比在美國時胖了三公斤,假日則是自己搭公車坐地鐵按圖索驥走馬看花,除了接待媽媽和美國來的朋友時的觀光儀式(也就是故宮長城烤鴨秀水街),這種生活模式簡直和當地人沒兩樣。

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一點點想念。老闆們以及年長的同事體恤我隻身在外,偶而邀我共享各地風味料理,叫了一桌滿滿佳餚卻又消化不了,我說「別點這麼多了吃不完」,長得像小金銘的女老闆總是豪氣的說「沒事,錢再賺就有了」,北京人的大氣頓時讓島國小民的我瞠目結舌;年輕的同事一方面好奇我台灣人的身分,說我的口音有趣學我講話的語氣,一方面當我們在雪地裡騎著腳踏車去西單商場逛街,一邊高唱著林憶蓮的【如果還有你】,我覺得自己跟這些女孩沒什麼不同,只差在一只護照。

記憶中北京的顏色,是國賓館前一排放肆轉黃的銀杏樹,是蒼茫大地裡枯枝頭上的一抹柿子紅。

北京的聲音,是小公園裡踩著秧歌舞的鑼鼓聲;三里屯酒吧裡傳唱不絕的台灣流行歌曲。

北京的味道,是地鐵裡皮夾克上涮羊肉的煤炭味兒;商場美食街無所不在的茶湯甜香。

北京的人情,是年夜飯與同事圍爐,老爺爺遞過一只橘子操著濃濃京片子訴說和畫家陳其寬的同學情;是上同事家中吃媽媽親手做的新疆拉條子,沸水滾著麵條,小小廚房裡洋溢著溫暖的蕃茄蔬菜香。

還有央視長征的連續劇和鳳凰衛視的講大西北植樹的紀錄片,都曾經讓我莫名感動。

可是也有因為重感冒在旅館床上整整兩天無法起身的時刻,窗外下著大雪,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即將死去,那時候我終於想到台北,想到家,還是回家好。